小鸟文学的新书推荐近期改版。我们将分别按照“谈话与思想”、“非虚构与历史”、“新知”和“52种小说”这四个栏目来推荐新近值得一读的作品。顺祝阅读愉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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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穿越关中,跨过陇山,胡成并不是一个人,甚至他也不是走在一个时间平面上。
他的旅行总有前人做伴。这些走过同样路线的前人来自不同时代,胡成把他们邀请到自己的旅行中,让他们各自展示自己的所见所闻,从而让萧关道之行变得凝重丰富,赋予它不同寻常的时间深度。关于秦川大地,关于陇山东西,《萧关道》已是必不可少。”上面这几句是历史学家罗新的评价。我们读《萧关道》,感觉也是好看且难得,走古道,兴之所至,有古风。说是旅行文学,也许更像是笔记风格的随笔,一路上随他走,走过 1920 年大地震,走过民国时候修的路,走过左公柳——也就是左宗棠种的柳树——还听着城隍庙鬼怪故事。他笔下最多的还是老人,各种路和村上,形形色色,各有故事。从和老人的交往看作者本人,应该真诚有爱,也很难得。我们摘录《瓦亭驿》一节如下。
道光二十九年十一月十八日(1849年12月31日),董醇到时,日已西照。镇庋右山之崖,驿在镇中,即古瓦亭关也。汉隗嚣使牛邯守瓦亭,唐肃宗幸灵武,牧马于瓦亭,宋吴玠与金兵战于瓦亭,皆此地。瓦亭镇,即古瓦亭关,北倚右山之崖,南临泾水之畔,瓦亭驿在镇中。隗嚣(?~33),读作“委敖”,字季孟,天水成纪(今甘肃秦安)人。新莽末年,割据陇右天水、武都、金城诸郡,自称西州上将军。建武八年(32),东汉光武皇帝刘秀(前5~57)令来歙(君叔,?~35)袭取略阳(今甘肃秦安陇城镇),隗嚣遣部将分守要隘以拒援兵,以牛邯(孺卿)驻瓦亭,然后亲率大军攻略阳,未果。后屡败于汉,次年忧忿而死。东汉至今,历年久远,牛邯所驻瓦亭,有东瓦亭与西瓦亭两说。东瓦亭即古陇山东麓瓦亭驿,西瓦亭所在,陶保廉在《辛卯侍行记》中自注于瓦亭驿:“自此西南至秦安县北皆陇山中干,古皆谓之瓦亭山。《水经注》:陇水出陇山,西流径瓦亭南,隗嚣闻略阳陷,使牛邯守瓦亭,即此也。又西南合一水为瓦亭川,又南径阿阳、成纪而入渭。按:古略阳在秦安东北,成纪今秦州,瓦亭川在秦安境,牛邯所守亦当在彼。或又称秦安之瓦亭为西瓦亭。”清初地理学家顾祖禹(景范,1631~1692)《读史方舆纪要》之“秦安县”亦记县东北二百里之西瓦亭为牛邯屯军以拒汉援军处。27不过后世西瓦亭已无地名瓦亭,而东瓦亭因为瓦亭驿而知名,所有史上有关瓦亭的种种故事,无论东西,多讲述于东瓦亭,多附会于瓦亭驿。唐玄宗天宝十四年(755)安史之乱,十五年(756)潼关失守,玄宗(685~762)幸蜀,途经马嵬驿兵变,其三子李亨与玄宗分道,北上灵武(今宁夏灵武),并于灵武称帝,改元至德,是为唐肃宗。当时瓦亭为其牧马之地。吴玠(晋卿,1093~1139),德顺军陇干县(今甘肃静宁)人,与其弟吴璘(唐卿,1102~1167)皆为南宋初年名将,曾在瓦亭抗御金兵寇边。可惜后世只有《岳家将》《呼家将》与《杨家将》,无有一部《吴家将》,否则听书百姓若是知道自家也有勇略当世的吴大郎与吴二郎,三关口何必还要去供别人家的杨六郎与杨七郎?光绪十七年九月二十三日(1891年10月25日),陶保廉侍父进瓦亭东门。同治四年(1865)瓦亭毁于战乱,二十六年过后,城内依旧萧条,仅有民居约六十余户。“入隘巷,住行馆”。甘肃新疆巡抚履任途经,固原州知州湖南湘潭人匡翼之(策吾)出城八十里至瓦亭驿迓迎。光绪二十八年四月十八日(1902年5月25日),叶昌炽至瓦亭驿。因是履新的甘肃学政,“义塾师徒出讶,童子十人虽缊袍芒屦,举止安详,彬彬有礼,喜而降舆劳之,并犒以笔墨资四千”。出迎的义塾师徒,学童十人,旧絮袍袄,麻编鞋履,虽然贫寒,但是举止安详,彬彬有礼。地方大员莅临,当日远迎至瓦亭驿的文武官员数人,叶昌炽日记仅列名衔,却难得为这十名学童降舆,出轿慰劳并赏钱四千以充笔墨费用。宣统三年二月二十四日(1911年3月24日),袁大化宿于瓦亭驿行台。又一任甘肃新疆巡抚履新,“王平山直牧学伊来此,接见,送新志书一部。官声尚好”。三天之前,长武县署西院的袁大化与长武知县沈锡荣,一句“地主洁夕膳,送唐碑拓本及县志”,以我读之,又有欣喜,不是品级悬殊的新疆巡抚与长武知县,只是地位相等的纪程作者与县志主修,传杯弄盏,把酒言欢。如此欣喜,我却说难与外人道,是我也知这不过是我想当然耳。三天之后,瓦亭驿行台的袁大化与固原知州王学伊,一句“接见”,哪里还有什么欣喜,哪里还有虚幻的地位相等,只有现实的品级悬殊。而且也不似叶昌炽见私塾师徒,虽然地位更如云泥,却有“降舆劳之”的喜悦,袁大化冷漠淡然,如同叶昌炽那年四月十八来时的天气。自过白水,两日尖宿皆在万山之中,行馆四面皆山,气候寒如深秋。那年四月十八,时近仲夏,却天气骤凉,叶昌炽重棉不温。今年恰又是四月十八,气候始终反常,瓦亭依旧寒如深秋。固原看了十天的病,吃上几顿碎儿媳妇炖的羊肉,血压恢复正常,心里也好过许多,固原什字修理电器的儿子太忙,顾不上开车再送,于是自己搭车,下午三四点,张老汉回到瓦亭村中的家。大约叶昌炽来前一年,光绪二十七年(1901),老张老汉出生在宁县早胜镇。正是陇东镇守使吴中英竖立泾州“秦陇交界处”的民国三年(1914), 地方抓兵,十四岁的老张老汉逃出早胜。瓦亭驿相对偏僻,抓兵不凶,老张老汉落脚于此,担挑做了货郎子,走街串巷,卖些不值钱的针头线脑。后来娶了大湾乡王家的姑娘,典间茅草苫苫的房,瓦亭驿安了家。民国七年(1918),十八岁的老张老汉的大女子出生。可是没想到,直到二十五年之后的民国三十二年(1943),才养活下张老汉,老张老汉的碎娃,“兄弟一人”。“瓦亭是四九年七月份解放的,”张老汉清楚地记得,“刚解放,老父亲就死了,重感冒,才活了四十九岁。”早胜镇在瓦亭村东四百里,如今三四个小时的路程,那时却是遥不可及的故乡。老张老汉的父亲过世,老张老汉没能回去,待到自己死去,依旧还是没能回去,于是就埋在了瓦亭村西北的赵家庄。那年张老汉七岁,年纪太小,以至于不记得父亲的名字:“张啥子呢?我都给忘掉了。命苦人。”大姐嫁在村里,张老汉母子相依为命。泾水至瓦亭村,已近河源,川地极少,山地居多。小麦之外,更多是种洋芋、燕麦、莜麦、荞麦、糜子,产量都不太高,饥一餐,饱一顿,勉强活命。1958年,张老汉什字路初中毕业。“没有高中,没有学上,回家种了地。”回家种地那年,“大跃进”“大炼钢铁”,辟有东西南三门的瓦亭驿,城门包砖全部拆除,一部分拉去六盘山脚下的和尚铺,修了土高炉,还有一部分拉去固原县,建了县政府。终于挺过三年困难时期,大约1964年,张老汉成亲,女人是同村赵家的女娃。转过来,张老汉的老母亲忽然便血,拉去平凉中医院瞧了两次病,也不见好转。病榻两年,不行了,活了六十七岁,没过过一天好日子。张老汉有文化,三十多岁快四十的年纪,在生产队食堂当起管理员。食堂解散后,又任村委会会计。年纪渐老,改作保管,最后在村里变电所看门。看门那会儿,2008年,老汉老伴早早撒手人寰,“六十二岁”。“老婆子不听话。”老汉又是心疼,又是埋怨,老伴信了村里流传的邪教,不吃药,病了也不愿去医院,“她想念经就念好咧。”老汉老两口养活下三个娃娃。大女子在银川,家里照看孙子。大儿子在石嘴山,工地上开压路机、翻斗车,“一天三百五”。固原什字修理电器的是二儿子,碎娃。娃娃都不在身边,老伴又先他而去,只有张老汉独自留在瓦亭村。雪后极冷,百无聊赖的他却仍在空空荡荡的瓦亭村中闲逛,打发因孤单而漫长的时光。来时车过三关口,溯瓦亭峡水西行至杨庄,河床铺雪的泾水折向北流,道路也在此分歧。344国道依古萧关道走向,循泾河川北行八里至瓦亭驿,再北八十里至固原;312国道则依陕甘驿路基础,西行至六盘山脚和尚铺,翻越六盘山至隆德,再经静宁、会宁、安定,以达甘肃省垣兰州。陕甘驿路平凉至瓦亭驿九十里,虽然略短于宜禄驿至安定驿间一百里,却没有长武塬的漫长坦途,又有三关口与瓦亭峡阻滞,已是车舆的单日行程极限,其后无论北去固原,还是西去隆德,全要夜宿瓦亭驿。西兰公路贯通,客运汽车快捷,两城之间一尖或一尖一宿的驿路,基本可以当日到达,原本的尖站无须逗留,原本的宿站可供打尖。尖宿不再成为问题,所以民国二十四年(1935)以后乘车经行西兰公路的高良佐、张恨水与侯鸿鉴,皆不再宿瓦亭驿,而是直趋和尚铺,径越六盘山。待到民国三十七年(1948)上海亚光舆地学社编绘《中国分省新地图》,“甘肃省地图”本来沿驿路自杨庄北经瓦亭再西南折行和尚铺的西兰公路,路线已改同今312国道,不再北绕瓦亭,而是径由杨庄西行,过什字路,重逢驿路于和尚铺。1960年什(字路)华(亭)公路竣工,北接银(川)平(凉)公路至固原,与西兰公路交会的什字路成为新的四达必经之地,二十年前又合并蒿店乡,改名六盘山镇,统辖三关口与瓦亭村,俨然宁南首邑。彼长此消,西兰公路不再途经,现代西北交通最为重要的西安至兰州行旅不再尖宿,仿佛谶了芗蒿为名的“萧关”,迄自同治四年以后的萧瑟更加萧瑟,渐成今日一座萧瑟之关。瓦亭驿内曾经车马喧嚣的东西大街,冷冷清清,街中路南一座水泥戏台,大而无当的广场,铺在空空荡荡的街边未免显得浮夸。广场正对内城唯一的小卖部,老李老两口坐在小卖部窗下吃他们的午饭。难得煮了米饭,桌上一碗咸菜,一碗凉拌青椒,一碗青椒炒肉。张老汉站在空空荡荡的街边,东张西望,直到看见我来,迎前问我从哪里来。那年老汉七十八岁,一身黑衣,一双黑皮革,一顶黑色的鸭舌帽。两鬓头发花白,却有浓黑眉毛,酱红色面庞,背起双手,十足村长派头。眼不花,耳不聋,声音洪亮,“身体没麻搭”。时常爽朗大笑,难得牙齿也齐整,反倒显得缺失的两颗上右尖牙分外醒目。“牙怎么没了?”豁牙如同黑洞吸引我的好奇心,于是不顾礼貌地直接问他。“你是汉人还是回民?”他没来由地反问我。“汉人。”“啃猪骨头,崩掉的!”老汉哈哈大笑,黑洞继续吞噬我的视线。瓦亭村分作三组,老张老汉与张老汉老伴埋骨的赵家庄是三组,瓦亭驿城内与西关住二组,东关则是一组。一组全是回民,前些年宁夏回族自治区生态移民,全部迁去了唐肃宗称帝的灵武。灵武地近银川,今属银川代管,
银川旧为宁夏府,“天下黄河富宁夏”,宁夏平原也即银川平原水网纵横,土地最是肥沃。家里十二亩全是山地的张老汉,也想移民去灵武,可他却是汉人,不在移民之列,只能与二组的其他村民留驻肃宗牧马的瓦亭村,靠天吃饭。原本村镇人口流失严重,加之失去三分之一村民,瓦亭的萧瑟再复萧瑟,自不待言。西门路北的瓦亭小学,或许就是叶昌炽来时的义塾旧地,正对校门住家的老吴,两年前整六十岁,和其他上些年纪的村民同样,曾经就在瓦亭小学读书。叶昌炽来时的学童十人,发展至瓦亭小学极盛时的一百五六十个娃娃,学校的挂牌也改为六盘山平安希望小学。可是待到两年之前,瓦亭小学仅剩五个娃娃,娃娃并去瓦亭村所属的大湾乡,瓦亭小学正式关闭。一扇铁门紧闭,院内如同张老汉看病十天回来的家,长满野草。瓦亭小学所在的西门,是瓦亭驿西门,也即瓦亭关内城西门。瓦亭关分内外两城,北倚右山之崖,南临泾水之畔的是其外城,老汉称作“连山城”。外城北垣为御敌而筑于北山之脊,东垣自山脊下接内城东垣至河谷,内外城共用临水南垣,南垣过内城西垣后,再向西行,与顺山而下的外城弧形西垣相接。自山脊北垣而下的外城北隅皆处山麓,不能居住耕作,地在外城东南隅的内城,也即瓦亭驿,才是瓦亭关的烟火市井。内城形似琵琶,东窄而西阔,始筑年代不详,唯一有据可考的重修,还是光绪三年(1877)平庆泾固化盐法兵备道魏光焘。袁大化接见王学伊,又得《新修固原州志》一部,回赠王学伊四字评语“官声尚好”。“尚好”,着实意味深长。可以是不坏,却也未见得好;也可以是不好,却也未见得坏。王学伊后来捧读《抚新记程》,不知心中作何感想?若非《新修固原州志》之《艺文志》记录许多当年可见的碑碣文字,一百年来湮灭于开山修路与土造高炉的金石摩崖,便也永不可知。比如三关口的另四方题刻,比如可能曾嵌于六郎庙照壁的《重修三关口关帝庙记》,比如瓦亭驿内的《重修瓦亭碑记》亦仅见于此。……焘忝巡陇东,百废渐举,光绪三年二月爰及斯堡,请帑重修,并出廉俸佽之。募匠制器具,饬所部武威后旂、新后旂伐木锤石,偕工匠作。旧制周七百四十七步,坍塌五百四十余步,瓮洞堞楼悉倾圮无存。乃厚其基址,增其宽长,新筑六百九十五步有奇,补修一百八十八步有奇,依山取势,高二丈七八尺至三丈六七尺不等,面阔丈三尺,底倍之。为门三,曰“镇平”,曰“巩固”,曰“隆化”,上坚敌楼雉堞五百二十四,墩台大小八座,水槽七道。越明年四月告成,役勇二十余万工。凡以通邮驿,聚井闾,塞险要也,岂惟是壮观瞻也已哉?瓦亭关城或为唐宋所筑,内城或始于明时瓦亭关巡检司,清于其址置瓦亭驿,设瓦亭递运所。自同治元年(1862)陕甘叛乱,西北一片焦土,随左宗棠湘军渐次戡定,百废待兴。同治八年(1869)魏光焘署理平庆泾固道以来,轻重缓急,循序恢复。同治四年(1865)瓦亭败毁,城垣坍塌逾七成,瓮洞堞楼悉数不存。光绪三年(1877)二月,魏光焘请帑并仍以所部勇丁施工重修,厚其基址,增其宽长,耗时一年两个月,役勇丁二十余万工,于光绪四年(1878)四月完工。新瓦亭驿开三门,东曰“镇平”,西曰“巩固”,南曰“隆化”。三门之间构成的丁字路,一百余载不曾改变。董醇、陶保廉即由东门而入,宿于行馆。叶昌炽即由东门而入,得见迓迎的义塾师徒。袁大化即由东门而入,行馆接见官声尚好的王学伊。然后明天,他们皆由南门而出,共赴前途。往昔繁华的瓦亭驿,东西大街车马云集,往来平凉、固原、兰州驮运咸盐皮毛的骆驼,穿行其间,路旁饭馆灶火不休,食客如流水汹涌。若是不尖不宿,可以不走东西大街,在东西两门向北绕行内城北垣外,至今道路痕迹清晰,掩于漫天荒草之中。内城垣仍在,只可惜门券全无,包砖与土法炼钢共作了土。宝中铁路自北山麓横贯瓦亭外城北隅,打穿外城东西两垣。344国道自西北穿透瓦亭外城西垣弧出部,再紧贴内城西垣向南斩断外城南垣,纵城而出,将瓦亭城东西一分为二。斩于国道西侧的外城西南隅,如今辟为萧关遗址,除了将本未包砖的外城西南隅城垣包砖,竖立一通复刻的“萧关”石碑之外,一无所有,六百余万元投入成了梦幻泡影。原本进入瓦亭驿的东门不通车行,南门通车却是窄道,只有东西大街向西延伸转折后连通国道的水泥路,才是进入瓦亭村的干道。转折处再向西,路边第一家就是张老汉家的小院。十四五年前分家,张老汉赵家庄的老宅留给碎儿,大儿子在西门外建起新房小院,老汉搬来同住。说是同住,大儿两口子常年在石嘴山打工,只有老汉独居院中。碎儿又在固原,曾经也在瓦亭村的大姐年长老汉太多,已经走了三十多年,“孙子都没了,重孙子也不认识了”,只有老汉独居村中。村里的小院北房两间,东间又隔成南北两间,房型如同左倾九十度的“品”字。隔出的南间临窗,不能保温,只能辟为夏日的行宫。北间只在近房顶处留一扇透气小窗,砌起土炕,专作老汉冬日的寝宫。三年前的雪后进屋,老汉却还没有生火,那时煤价腾贵,一吨肃煤从七八百飞涨至一千四,老汉舍不得,只是烧了土炕,睡觉不冷就行,可是客厅却冷过雪原。六郎庙守庙的老逯老两口一冬要用四千斤煤,而用煤极省的张老汉一冬一千斤也就够了。村里不少人家养牛,给了张老汉一些牛粪。烧炕用的就是牛粪,屋里弥漫着浓酽的“炕烟子”味儿。“炕烟子”极具吸附力,哪怕只是客厅小坐半个时辰,烧烤牛粪的气息可以绕梁三日,回味无穷。两年前虚岁七十八的张老汉,每月的全部收入就是一百八十二元养老金。家里十二亩山地流转,租给别人培育松树苗,开始每亩每年流转费多达二百,两年前九十,今年已经降到四十六块钱。二十多年前退耕还林伊始,树苗供不应求,价格飞涨。“一米树三十几,一米五树五十几—这样的小树苗还要五六块钱一棵,”老汉比划着一尺左右的高度,“泾源不少人赚下钱咧,小车买几辆!”可是随着市场需求萎缩,瓦亭村的树苗愈发滞销,“一棵树一块钱都没人要,四百几十棵树卖四百块钱”。不到一块钱一棵抛售的可不是一尺高的树苗,而是长到一米五高的小树。一亩地能种上二百几十棵树苗,四百几十棵基本就是两亩地产量,折算下来平均每亩收入不到二百元,甚至不如最廉价的小麦。即便如此低价,能够出手也是幸运。张老汉院门外种了几株云杉,“贵的时候刚种下,贱的时候没人要”。二十多年树龄,高过房脊的云杉,“两块钱我就卖!”,张老汉恨恨地说,但再贱也没人买,砍伐拾掇费工,于是老汉自己放倒一棵,“冬天烧柴”。每月二百多块钱,张老汉觉得生活足够了,“买一袋面,能吃一两个月,有时候还吃不完。”而且生活还有期盼,今年六月半,张老汉年满八十周岁,可以成为第一位拿到高龄补贴的张家人。“一个月二百七十块钱,那可太好咧!”老汉喜不自禁,“要是城里人就更好咧,一个月四百五呢!”各省政策差异,陕西高龄补贴始于七十岁,而甘肃、宁夏则自八十岁领取。所以比起陕西监军镇与永平镇的李老汉,张老汉已经多等了十年。张老汉出生那年,老张老汉给他取了一个理想朴素的名字—“有财”。高龄补贴加上养老金、土地流转费,每个月收入能够达到四百九十八块钱的张老汉,不知道是否实现了老张老汉当年对他“有财”的期望?距离八十周岁还有五个月,二月初六,张老汉忽然在院里摔了一跤。红砖墁地的小院,西墙下辟出一块菜园,种些韭菜和青葱。就在菜园旁边,脚下打滑,重重摔倒。老汉觉得没有骨折,
只是伤到肌肉,但是右腿从此不敢吃力,原本步履稳健的老汉跛足至今,不得已出门也要带把折叠椅,且作拐杖,且坐歇脚。距离八十周岁最后一个月,十天前,张老汉忽然浑身觉得没劲,躺在临窗的小屋里,两天两夜,没吃没喝。平日里老汉也要强,娃娃不给他打电话,他也不给娃娃打电话,“不能随便干扰后人的生活么”。“两天没有一个人进来,咽气了都没人知道。”老汉觉得实在挺不过去,给银川的女儿打了电话。大儿子的娃娃,在泾源工作的孙子距离最近,开车来把老汉接去泾源,“吊了四瓶子针,下午四点我就回来”。“回来还是没有松么,”老汉不住埋怨自己得病,“把你气的!”碎儿不放心,又把老汉拉到固原。中医院挂号检查,老汉血压极低,高压一百,低压六十,“大夫吓一跳”,判断是严重的营养不良。“媳妇子炖了点羊肉”,老汉却全无食欲,不见好转。没办法又换家诊所,郎中一瞧:“你感冒着呢么!”开了一堆中成药,吃了几天,也不知道是羊肉还是各种口服液起了作用,老汉觉得身上松快一些。虽然没有好利索,还是执意自己搭客车回到瓦亭村,“儿子、媳妇都忙着呢么”。“村里十来个孤寡老人,都是一个人住下嘛,后人们忙嘛!”老汉宽慰自己。难度大到几乎要在最后一个月,失去苦等八十年的高龄补贴。前两年我从固原去瓦亭,专程去接老汉上固原,因为之前他和我说:“没坐过小车,享受享受。”老汉当然坐过小车,碎儿长孙也都有车,当下怀疑一念而过,脱口说我不上固原。然而待我到固原,左思右想觉得不该。小学五年级的时候,有天下午上课,校外门蹲着一名老汉,怀抱着他割开一道刀口的人造革皮包,说是被盗,回不了家。我把身上的零钱都给了他,女班长还回家给他端来一碗盖满菜的米饭,不幸罹患脸盲症的我,至今还记得她的模样,低头紧盯瓷碗,生怕菜饭洒出来。预备铃响,回到教室的我却渐遭负罪感吞噬,因为我的口袋里还有五块钱。终于,在正式上课铃响之前,我又跑出去清空了自己的口袋,老汉正蹲在地上,埋头吃他的米饭。本欲第二天翻越六盘山的我,待在固原的那夜却如怀揣着五块钱坐在五年级的教室,于是改变计划,重返瓦亭。路过大湾乡,买了二十个刚出笼屉的牛肉萝卜馅儿的包子,老汉已经盛装等在门前,却还是回屋连吃五六个包子,然后意气风发地出门。老汉还是那身黑衣,却仔细擦了皮鞋,配上一副崭新的茶晶眼镜,斜挎背包,笑容满面。他进城是想办理手机携号转网,正在用的十九元套餐,他觉得实在太贵,听说别家有更廉价的选项,打算变更。他确实需要跟我同上固原,否则根本找不到营业厅。可惜号码却不是他的身份证所开,业务办理失败。将近正午,就近找家面馆,虽然才吃过牛肉萝卜馅儿的包子,老汉的胃口却丝毫不减,一碗干捞面,片刻见底。今年坐在门前的折叠椅上,他又说起那碗面,双手比划着比实际碗口大两圈的尺寸:“两年前,这么大的干捞面我要吃一碗呀!”可是两年后,早起喝口茶,吃口馍馍,已过正午,老汉依旧胃口全无。两年前的八月初三,张老汉置办下人生中的大件,在固原将旧电动车折价二百八十块钱,又补上将近一年的养老金,共计两千六百块钱,买了一辆全新的三轮电动车。新车直接骑回瓦亭,正午十二点出固原,大湾乡吃顿饭,下午三点半回到瓦亭。生活在瓦亭村,蔬菜还好解决,买肉只能去邻近的乡镇。蒿店乡的集是三、六、九,不过人口越来越少,三个村民小组生态移民去了中宁渠口,集市也随之越来越小。大湾乡的集是二、五、八,然而蒿店与大湾都是回民聚居区,要买猪肉还得去更远的一、四、七逢集的什字路。老汉反感大湾乡,他宁可去最远的什字路,旧车已难耐长途,为此不得不斥重资购入电动车。家中旧车用的旧锁,找不到钥匙,老汉心疼新车,也怕不安全,于是想买把新锁。我在固原买到如意的新锁,再过瓦亭村送给他,然后西越六盘山。山路迢远,山风凛冽,我却始终敞打车窗,试图吹尽车里浓烈的炕烟子味儿。张老汉身上的炕烟子味儿,替他坐在我的车里,一路西行。两年之后,炕烟子味儿依旧充斥在老汉家中。老汉拣起他的竹苕帚,缓缓扫去院中的野草。题图Photo by Nora on Unsplash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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